你（我）不知道的事 ｜ good 4 u

我曾感受到的最让人心痛的割裂，不是男人不懂女人，而是女人不懂女人。这种二分法当然太简化性别问题了，但是每次看到一些女性对其他女性的误解，我都更难受。所以今天想写点我觉得我被误解和我曾经误解别人的地方。主要是前几天看了豆瓣上穿堂风 做的播客最近一期的文字稿-链接在此 https://www.douban.com/note/805751823/

故事真的讲得特别好，难过的是越是让人心痛的故事更能打动人，因为在冲突和矛盾中见到的极端化、有点扭曲的心理往往更体现人性。先说明，我其实是个没什么故事的女同学。所以我的分享只是对女性经验的一点补充，绝没有反对别人的意思。

我三十岁才怀孕生子，在此之前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可以跟人共情并且“知书达理”的人。但是怀孕生孩子的过程才让我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无知。比如，我曾经总觉得因为怀孕而变得臃肿甚至迟缓的女人看起来有点蠢。我知道这样想不对，所以从来没说出来过，我自己怀孕后体重激增，一度看着镜子我都挺讨厌自己的。我老公从来没说过我胖，我也不是一天胖起来的，所以他也没立刻意识到我胖了，直到孕后期有次我穿了一条过去常穿的睡裙，他才突然意识到我胖了很多。那会脚肿到自己的鞋子袜子都穿不下了，买了新鞋子且穿他的袜子，他才意识到我的身体变化有多剧烈。我不爱抱怨，但是当我的变化更加visible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我的辛苦。我的同事们都特别好，非常体贴我，尽量少给我安排活且开视频会议的时候我如果不开摄像头或者说话少大家都很理解，还主动关心我。在那之后我才更理解且更关心办公室几个有disability 和chronic disease的同事。我之所以在“少女时期”觉得怀孕的女人看起来有点蠢是因为那种身体带来的不便和迟缓是visible的，哪怕我内心知道这不是个人的错，但是体型和行为模式都是visual cues，提醒着我这些女人的不一样。人性的懒惰会把不一样的简单归类为不对的或不好的。反思是很费时费力的。这也是为什么没人管、没人教的孩子可能不懂礼貌。不会反思的成人往往也局限在自己的偏见里变成傲慢的人。更何况，我身边还有一些有着invisible disability和chronic disease的人，我根本不知道她们在经历着什么。甚至一度觉得她们老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最近看病的经历有点烦。虽然我孕期也没有分享太多我的难过，但是之所以我工作和生活的环境大家会善待孕妇，其实是因为过去有很多vocal的人孜孜不倦的教育那些没有体会过这些不便的人，才把共情和理解变成普遍应该遵守的行为准则。这世上多的是沉默和被欺负的好老婆，但是训练出好老公的可能真的是那些“恶婆娘”的控诉和反抗。

穿堂风的那期播客，让我毛骨悚然的一句话是那个出轨的前夫质问自己老婆觉不觉得自己是个好妈妈，好老婆，好女儿。可能因为我被现在的环境惯坏了，谁如果敢问我是不是个好妈妈，我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想抽他。因为我生孩子晚，我怀孕的时候我的很多国内的女朋友们孩子都已经2-4岁了。过去她们在群里分享育儿困惑的时候，我也曾经特别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好心”建议她们反思一下孩子不乖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好或者方法不对，aka 质疑她们做的不够好（在此感谢我闺蜜们当初没有拉黑我）。自己当了妈以后才意识到，除非真是那种不负责任的自私的女人，普通妈妈也是要付出很多心血养活一个孩子的。我自己的感觉是除非有个人照顾我儿子比我照顾的好、比我付出的努力还多，那他/她可以批评我，其他任何人质疑我做的不好那真是嘴太欠。好心的、具体的建议是不一样的，比如妈妈们经常分享经验怎么哄睡、怎么喂奶、怎么遛娃等等。但是抽象的、下定义式的“你是不是个好妈妈”这类的质疑真的是莫名其妙。而且我所接触的年轻妈妈们都已经在constantly质疑自己做的够不够好，尤其是新手妈妈，生怕照顾孩子照顾的不够好。我身边的女性们几乎都是鼓励型的，生怕新手妈妈们过分焦虑，毕竟妈妈情绪不好肯定更照顾不好孩子，所以对妈妈最大的尊重是给予帮助和鼓励。

我也当了三十多年的女人了，在我有限的女性经验里，当妈妈绝对是我人生中最脆弱和焦虑的时刻。如果有人在我最脆弱和焦虑的时刻攻击我、伤害我、或制造焦虑，我可能会记仇一辈子。在这里要特别表扬一下我爸。因为疫情他们过不来，我只能每天发照片和视频给他们。他从来不批评我，永远都是夸我做的好。有一次更是认真的跟我说，你们做父母比我们当初做的好。我说那是因为我们要孩子要的晚，资源也更多一些，你们当年也尽力了。我爸说不是，好就是好。你们做的更好。那时候我心里真的是太温暖了。我一个中国女同事比我早几个月生，却在孩子六个月的时候办了离婚手续。因为她老公出轨并且屡次用离婚威胁她，嫌她不够体贴。我气愤地跟她说及时止损吧。单亲妈妈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做着最难的事情还要被最亲的人戳脊梁骨。每次看到这样的故事我都想起电影<the prize winner of defiance, ohio>,酒鬼丈夫跟老婆道歉的时候说我只是想让你快乐，老婆无奈的说了一句，I don't need you to make me happy. I just need you to leave me alone when I am.生了孩子以后我越来越明白，生活并不会因为好的伴侣而变得浪漫满屋，好的伴侣只是让你觉得苦日子也能熬下去。而糟糕的伴侣会让你觉得好日子也没意思，普通的生活也熬不下去。生孩子的确是千百年来女人们都经历过的事情，正常的夫妻关系里哪怕老公不是特别的会照顾孩子，也不至于过不下去。我见到的真正过不下去的，都是老公不但不帮忙还要伤害老婆的。

经常看到有人吐槽当了妈妈的女人只会晒娃，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朋友圈除了孩子就是孩子。言下之意是这样的女人好无聊。我也曾经吐槽过只会晒娃和带货的朋友圈妈妈们。但是自己有了孩子后突然很喜欢看日常的晒娃贴。日常是指那种分享生活中小事的分享，而不是凹造型晒成就言语间一副我孩子是天才你们都是凡人那种想当网红出道的晒娃。因为当妈妈的体验其实是很独特的。至少我的人生里我从来没有这么不自私的活过。

我的前半生都在努力的work on myself，我要上好学校、找好工作、交好朋友、多看书、去看世界等等。生了孩子以后有一个急转弯，一切都要为孩子好。我突然能理解很多照顾自己年迈父母的成年人的心态，为了照顾爸妈辞掉大城市工作回到小地方的人的心态。我以前觉得自己更重要，有了孩子以后是真心的觉得我没那么重要。年轻的时候，觉得Individualism是非常liberating甚至empowering的理念。什么天地君亲师、温良恭俭让都见鬼去吧。谁也别道德绑架我，我要做自己、为自己而活。但是当了妈妈以后我手上抱着的小肉球是很长时间内都生活不能自理的，我实在狠不下心去想我的需求、我的成长、我的自在比他的生存更重要。更何况他没做任何选择，他爸、他爷爷奶奶、他的出生地都是我挑的，我要对他负责。我不觉得当了妈妈的自己比“少女时期”自由快乐的自己更有趣。我不觉得当了妈妈后我因为孩子放弃了自己的成长。我可能错过了很多娱乐活动，我可能没去看最新的电影或者讨论最热的政治议题。可是在我的需求和孩子需求之前的这种平衡和妥协，陪伴和观察一个生命的成长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体验。虽然这种经验无数女人都有过了，不代表我的就是走老路或者无意义的。只是很多妈妈没空也没心思分享自己独特的体验，所以晒娃就会被没有这种做母亲体验的人简单归化成当了妈的女人没有自己生活和思想的表现。我儿子才六个月，我已经清晰地看到我的脾气、性格、心情都折射在他的身上。我甚至时常觉得我不是失去了自我，而是我的自我被延伸到了他的身上。在他能有自己的独立判断之前，他真的就是我的一个影子。虽然我不能控制他，但我对他的影响是超越了其他社会关系、亲缘关系能承载的。

当了妈以后，我跟其他做了父母的朋友们的交流也有了质的变化。尤其是gender equality和work life balance的问题，以及教育和identity的问题，当妈后的讨论总是不自觉的带入自己的体验和自己孩子的未来，那真是痛感加剧。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activists都是妈妈。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我已经很大程度上适应了这个社会的很多冰冷和阴暗，但是每当我想起我儿子的未来的时候我就真心希望明天会更好一些，他能更自由、快乐的长大。我还没到需要鸡娃的时候，但我时常因为有了娃而鸡自己。我不希望有天我儿子长大了觉得他妈很糟糕，不如别的妈妈。目前我还不担心我儿子不如别的儿子有成就，我担心的都是如果别的妈妈会做蛋糕我不会，别的妈妈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我能教我儿子什么。我不是不想或者没精力去看世界了，我现在畅想的未来都是将来跟我儿子去哪里旅行、看什么风景、去了解什么历史、哪里的文化。

我还想要个女儿。想跟她说，如果你将来不想做妈妈，想work on yourself，focus on yourself，good 4 u。但是你一生一定要有一段不为自己活的经历，有一段照顾“弱者”的经历。不是那种为了爱情盲目地为另一个健全的平等的个人牺牲自己的经历，而是被“弱者”依赖、负起责任的经历。我很幸运，父母健康且人生顺遂，没有被迫被他人依赖、需要牺牲自己去照顾别人的经历。当妈是我自己选的，时间地点人物都是我自己定的。我很庆幸我做了妈妈，我很期待未来，我想看我儿子的成长，也想看我自己的成长。